“李哲,怎么了?”
李哲睁开眼,扒着栏杆抬起头来,看着站在一旁的伊老师。
“你知道,你有什么话愿意和我说,就算不愿意让其他同学知道,只是我们一对一的谈,就像之前一样,也没有问题。对了,你最近还有写什么新的文章吗?有的话可以也给老师看吗?我觉得你的文字都非常有趣,这可是来自语文老师的评价哦。”
“老师才是,怎么了?”
她睁大了眼睛。
“不要问我为什么,可是我感觉的到,也许是直觉,也许是瞬间的推理——老师,有话但又不愿意讲的人是你。”
伊老师叹了口气,背靠在栏杆上,右手轻轻按摩着鼻梁。
“我只是,最近有很多事,还有工作很忙,有一些压力而已,和你们没有什么关系。”
“真的只是这样吗?”
伊老师有些惊恐地瞥了一眼李哲,此时他只是紧紧地捏着栏杆,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
“我发现了世界的真相。”
这回是李哲惊恐地看着他的老师了。
“李哲,如果你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今天下午来教工宿舍找我吧。我想在那里谈话比在学校里会更方便些。不管你愿不愿意来,我都会在那里。”
她撇下这句话,转身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
对于李哲而言,伊老师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他从一开始就可以看出她对自己作为一个年轻教育者的期望,信心还有激情,而这些都转化为了学生面前的乐观,亲近感,以及活力。在她曾经单独邀请李哲这样一个致力于在隐藏在环境中的人谈天时,他也并不惊讶。他并不在意伊老师是真的想要敞开心扉,亦或只是在扮演自己想象中,特别是在四年前的“惨剧”发生之后,一个青年教师的角色。他也并没有去判断自己是否真心地与她交谈过,因为他知道倘若连自己的内心都无法明白,那么他人是更加不可捉摸的。而且就算摸透了,又能怎么样呢?因此李哲并不排斥与伊老师之间个人的联络,偶尔,这也是转移他对这无意义生活的注意力的机会。他确实不想让伊老师对自己产生太多的注意,尽管他一直以来都认为,在一个几十人班级里,避免不必要的注意并不是难事。但李哲从来没有想过,当伊老师似乎需要帮助时,自己应当在这种人际关系中扮演怎么样的角色。
圆形的人工池塘里,大大小小,红白相间的鱼儿在荷叶下畅游着——不过那不是站在池边的李哲想要看到的,他看着水中的倒影,他看着自己随波纹飘动的那张陌生的脸,那陌生的嘴唇,那同样陌生的视线。
我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李哲……同学?”
他转过身,用视线回答了程忻。
她的双手轻轻地按在身前,视线在低处轻轻地摇摆着。
她在紧张什么?
“刚才伊老师讲话的时候……你怎么了?”
“我不明白。”
“你生气了吗?”
为什么我会生气?而且为什么她会关心?
“对不起,但是我还是,不明白。”
“李哲同学……上午那位同学他只是开了个玩笑而已,”程忻越说越快,似乎想要用速度掩盖着自己的紧张,“但如果是因为我那时候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不,不,不,”李哲反而有些慌张了,他赶忙打断她,极具说服力地主动迎上她的视线,“和程忻同学没有关系,和其他人也没有任何关系。你不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李哲同学。”微笑终于重新地回到了她的脸上,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表现的有些失态,顺手理了理自己的长发,没有忘记解释一句,“我只是希望能为我们共同的朋友分忧呢。”
伊老师。
是的,除了李哲之外,当然还有其他与伊老师保持着个人关系的学生。李哲也曾无数次见到程忻同学与伊老师在一起微笑,见到她们靠在栏杆上,见到程忻在课堂上积极主动地帮她解围。这样一个角色对于没有年龄所积累经验的年轻老师而言是那么的必要,更何况程忻同学总是那么稳重又关心他人。李哲甚至能够猜测出许多伊老师治班的策略正是拜程忻的建议所赐。不论是性别还是性格,程忻与伊老师的距离毫无疑问比李哲的要更近,因为后者大部分建立在老师对李哲单方面的关心上,而前者却无疑是互相关怀的结果。在这件事上,李哲感兴趣的只有一处,为什么程忻同学想要去接近伊老师呢?想要用目的论去判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总会被认为是太过功利而现实,然而对于李哲而言这只是单纯的习惯——为何要纠结于那没有意义的用词呢?
“伊老师说她最近很忙,有些压力。”
李哲没有撒谎,但也没有说出最重要的信息,他不想让程忻知道伊老师向自己打开了虚掩的门,更何况他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否要一窥究竟。他并不担忧程忻是否会嫉妒,亦或是产生其他想法,不过他也并不关心,只是他明白倘若让她知道了,也一定会不计一切代价想要弄清楚伊老师的想法的。尽管和程忻一起讨论伊老师的机会并不多,但李哲总会惊恐地妄想,甚至在某一个瞬间能够肯定,程忻同学那稳重而亲近的笑容不过是层伪装。可是他下一个瞬间又会从心底里内疚,不仅是为了对同学恶意的猜忌,更是因为这猜忌的毫无根据——没有什么比违背自己逻辑上的错误更加鞭挞李哲的内心了。然而这一切只发生在他的思考中,他的脸上则没有一点表情。
“原来是这样啊。”
“嗯。”
李哲也想不到任何能进行下去的话题了,只能呆板的发出一个音节。其实他并不是不能将谈话进行下去,在需要的时候为了避免尴尬,吊开他人的注意力,避免不想要讨论的东西——他可以找到一个他肯定对方能接的下话茬的话题,谈地兴奋而投入,可同时脑子里却静下心来思考其他的事。这并不虚伪,因为对他而言两边都是真实的,他只是分裂成两部分了而已,这种分裂并不异常,许多人都是这样的,只是他们总是盲目地相信一定要找到一个面来代表自己。但是至少在目前,只有在三个人面前,李哲才会毫无理由地否定这个选项(即便接下来只有尴尬的沉默):他的母亲,伊老师,以及程忻同学。
程忻似乎已经习惯了步入这样的处境,她并没有觉得尴尬,只是微微偏过了头,微笑不仅没有逝去,反而愈加甜美真诚了。
“李哲同学没有不高兴就好。”
又是那股莫名的恐慌。
不过这次,程忻主动结束了一切。
“我还要去见个人。祝你剩下的半天假期愉快。”
她挥了挥手,便离开了。
李哲又回到水池边,盯着自己的倒影。
当他慢慢抬起视线时,才发现水池的另一端出现了另一个倒影。
一个长发少女,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水面。
李哲隔着水池遥望着那张脸,要是一般情况下他绝不会如此直视一个陌生人的正面:坐在水池另一头的那个少女虽然是正面对着,但似乎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水池里。她的目光并没有四处移动,也没有紧盯哪片荷叶或荷花,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某一点。
下一秒钟,李哲已经转身起步开始绕过眼前的水池,朝着校门走去。他有意地不去看她,只是维持着向前的视线,仿佛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黑色的长雨衣里面是第二教区女性校服,套着黑色长袜和鞋子的脚上没有可以看见的包扎和明显的畸形。
是身体的虚弱吗?
真是可笑啊,你对医学明明什么都不懂。
当李哲走到与轮椅齐平的位置时,一个声音突然让他站住了。
“其实你已经注意到我了吧。”
李哲用眼角瞄着轮椅上的少女,她依旧凝视着池塘。
“你也肯定知道,伪装注意力这种小把戏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会的。”
就好像李哲依旧凝视着前方一样。
“我有一种感觉,李哲,我们很像,而且我不需要去证明。因为如果这句话是对的,你心中也必然已经有了答案了。”
她是对的。
李哲站在那思索了一刻,突然转了过去,毫不掩饰地观察着面前这个少女。
“您需要任何帮助吗?”
“使用敬语来达成试探性的交流但又维持距离感吗?真是谦卑的手法。”她笑了一声,微微转过头来,毫不掩饰地接过了李哲的视线,“那么凭你的观察,你觉得自己能提供什么帮助呢?”
李哲走进了几步,蹲了下来,开始把散落在轮椅边的一些打印纸张还有照片收进一个打开的文件袋里,在这个过程中有好几次迟疑。最后他手里捏着文件袋,站起了身,直视着那双也在直视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没笑呢?”
“为什么要笑呢?”
“明明做的是帮助人的事,明明是充满着积极与正面心态的事。不应该是脸上带着善意的微笑吗?”
“不知是何时起,这个世界上的人产生了一个人的行为应当与内心相对应,一个人的表情应当呈现其感受的错觉。”
“难道一个人的行为不能够代表他发自内心的感受和品质吗?”
“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关系。”
少女脸上出现了微笑,她又转过头去,看着面前的水池。
“你不希望别人说你是个善良友好的人吗?”
“希望,如果这样能让他们停止把注意力放在想象我的世界上。”
李哲也微笑着,
“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本质上作为一个可以到达,然后停止的结论,对于我来说都是相同的。”
“如果不对你开口,你会对我说话吗?”
“所以你是在这里有意埋伏我的吗?”
“惊人的思维跳跃能力。”少女感叹道,“被人埋伏了不会觉得惊奇吗?”
“为什么会因为突然被关注而感到惊奇?”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如果你是心理辅导中心派过来的人,那他们现在的工作方式还真是有些后现代主义风格。”
“不错的猜测,当然你肯定已经在收拾的时候注意到那些文件了。”
是的。那些文件还有照片就是李哲写下的那些“非常有趣的文字”,那些除了本人之外只有伊老师看过,并且答应他绝对不会透露给任何人的想法,那些能让他立刻体验柳泉市立高级中学-第二教育革新实验区最最独特的“校园文体活动”,被传唤进心理辅导中心,接受冗长质询,甚至强制性的辅导和“治疗”的文字。李哲在那一个瞬间有一种暴怒的感觉,那是对被背叛的不可避免的猜忌,然而一直以来让李哲自己也满意的一个优点是下一秒他的情绪又恢复到了正常水平。是李哲在明知有可能卷入麻烦的情况下,自己选择把这些文字分享给老师的,而且他除了感到烦闷之外,也并不害怕最坏的后果,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是伊老师背叛了他。尽管他表面上维持着与迷之少女的对峙,脑海里却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翻阅今早与伊老师的对话,想要找出线索。
就在这时,少女却主动撤开了视线。
“不用担心,你的老师没有出卖你,只不过我确实借用了这个机会,得到了,你的,一部分。”
被看透了?
“也不要惊讶,你的眼睛对付心理辅导中心的干事和校工已经足够了,但我和他们不同,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并不觉得你需要,任何形式上的帮助。我之所以向你展示这些只是为了传达一个信息:我了解你。”
了解?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李哲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被玩弄于鼓掌间了,但是既然如此,也没有必要东躲西藏了。
“你想要什么?”
“我看过你写的这些东西了,不论是充满了期待死亡的思想随笔亦或是,以自杀为结局的主人公们的故事,都是’非常有趣的文字’。”
“明说。”
“据我所知你并没有参与任何的课外活动,因此我想要邀请你加入我的社团。到目前为止,它还并没有一个名字,但是我希望这能由它的成员来决定。”
“真是拐弯抹角又拥有实力的社长大人。”李哲突然笑了起来,“我拒绝。”
“真的吗?”少女感到有些意外,稍稍睁大了眼睛,“甚至不给我一个阐述的机会。”
“不。为什么?我只是觉得把一切讨论的前提告诉你,让你有所准备会好一些。”
“因为没有理由加入一个来路不明的社团吗?”
“不止。我很讨厌说’我看出来了’,因为这句话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您的社团一个成员,一次公开活动,连一个能够出现在传闻中的名字都没有,那也肯定没有我应该加入的理由。”
“这个不能成为理由吗?”她轻轻地扶着那个装着李哲思考的文件夹。
“所以你在威胁我?”
“如果你有这种感觉我会觉得很失败的,毕竟我是来邀请你的。”
“你看,”李哲笑了,“我承认我感觉我们的确很像,我们都非常理性,知道想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应该用什么样的手段,我并不讨厌,但是我也知道理性的弱点——那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漠不关心。我必须走了,有人在等着我。”
李哲没有等待对方的回答,便转身走了出去,直到一声“谢谢”让他又回过了头。
“毕竟你帮我收拾了东西啊。”
回顾着残留在脑海中那少女的微笑,李哲突然特别想要与伊老师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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